这样的神态和语调宿抚只在年幼时的应承安身上见过。
宿抚十五岁入御前,当时应承安尚在总角之龄,还没有今日让人折服的风姿气态,行事虽有章法,聪慧擅谋也初见端倪,但毕竟年幼,身形五官都没长开,看上去颇似个玉雪可爱的毛绒团,叫人情不自禁的生出喜爱之情。
先皇也确实宠爱他远胜其余几名皇子。
不过那时应承安还在进学,不能常在前朝露面,宿抚也不是每日都随侍先皇,并没有太多机会看到他。
直到先皇有意立应承安为太子,时常叫他到左近旁听朝政,让他接触内阁谋臣,为了方便他在京中跑来跑去,才将自己身边的侍卫调到应承安身边随行保护,宿抚年龄与他相差不远,有幸也被选中。
但那时应承安身段已经开始长开,又常年与一群以沉稳平和闻名的阁臣们相处,倒再也没有用这种绵软的,好似撒娇的语调说过话。
宿抚已有近二十年不曾听到这声调,他一时愣怔,应承安唤了第二声才回过神来。
他与应承安对视了片刻,抬步走到窄榻边。
应承安倚在床头,微微偏过头来注视他,他的眼眸中仍然没有什么光彩,唯一一点亮是御医誊写脉案时点燃的烛光的倒影,看人时那一点微光就在他眸中跳动,颇有些镜花水月的媚态。
宿抚几乎被其所惑,他倾身下去,伸手去触碰应承安的眼睫,低声唤他说:“承安……”
余下的声音熄灭在了唇齿之间,宿抚吻了应承安。
他的嘴唇温热,大概是书房中有些干燥,尝起来并不如何温柔,反倒像含着血腥气,分不清是从何而来。
应承安因为提不起精神而略显木讷的眼眸微微睁大,片刻后他垂下眼睫,挡住了讥诮之意。
宿抚将亡国君锁在方寸之间,他显得急切而专注,试图吻开那两片紧闭的唇瓣,但应承安无动于衷。
他不反胃,也不快活,只感觉像是被迫吞下了生肉,而这已经不能让他动容。
片刻后宿抚为他的无声抗拒眼尾泛起了红痕,应承安察觉到这一点,困惑地皱起了眉。
宿抚松开了应承安,眼中似乎有影影绰绰的泪光,但并不能让人看清。
应承安掩饰好了情绪,重新把目光放在了宿抚身上。
他的视线中仍旧带着疲惫,好像只是注视着他就耗光的力气,没办法为宿抚这一吻生出什么波澜心思。
宿抚忍耐着颤抖的声线说:“你是受了刑而反应迟缓,不是撞了头而不分年岁。你又要算计我什么吗?”
隔间的光线不是很好,放在桌上的烛火明灭不定,在应承安身上投下无数晦涩光影,他仰头望着宿抚时一截纤细不堪的脖颈从衣领中支出来,青紫而肿胀的指印生在白皙细腻的肌肤上,让他看起来确实狼狈而无力,虚弱而使人生怜。
要有多坚定的心智才能在饱受折磨,数次濒死后还能有余力谋划算计?
应承安隐约感到自己忘了什么,但一想额头就一胀一胀的钝痛,只好放弃回忆,自问是个肉体凡胎,做不成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注视着宿抚,片刻后慢吞吞地叹了口气,仍用温吞语调说:“不是我想用这种腔调同你讲话,是我这样说话喉咙能少疼点。”
宿抚没做声,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想要抚摸应承安颈上那道扼痕。
应承安下意识地躲开了宿抚的手指。
他误以为宿抚还要折磨他,有些慌乱地向后退去,把自己塞进了墙角,提起被子遮住咽喉,心有余悸地望着宿抚,眼睫轻轻颤着,露出了畏惧和警惕的神色。
宿抚被他吓住了,他僵硬地放下了手臂,直起身,感觉指尖酸麻得叫人无法攥起手掌,比应承安更仓皇地向后退去,目光中竟然露出了不自知的恳求之意。
片刻后应承安大概是分辨出宿抚暂时不会再伤害他,缓缓地从被子中钻了出来,看向站在五步外的新皇。
他的目光有那么一瞬清明,缓缓道:“我是侥幸没疯没傻,这就是你指望我宽恕你所作所为的原因吗?子和,你记着,我不是圣人。”
宿抚先是年少负气,后是战无不胜,生性骄狂,少有自省时,为臣时还有应承安约束,如今应承安也沦为仰他鼻息的阶下囚,登基称帝,便理所当然地觉得世人皆该俯首帖耳,雷霆雨露为君恩。
这气焰前几日被朝政不顺连番打击,稍平息了些许,祭社稷之后受诸臣恭顺盛赞,就又升了起来。
应承安甚至能想象到他将造成自己如今虚弱憔悴的罪名归咎到越梅臣身上时的嘴脸,即使这早在预料之中,他心中仍生出不加掩饰的厌恶,神色上却没有显露分毫。
但宿抚落荒而逃。
他在院中找到了正煎药的御医,听到他说应承安如今神思不属,记忆混乱,时而清醒时而恍惚乃是常事,将养十日左右就能恢复如初。
又反复叮嘱他要应承安按时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