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荆登上二楼时一眼就看到了他面上疤痕。
大约是逃亡时没有心思处理伤口,皮肉并未愈合到一处去,叫他的面颊看上去是被歪歪扭扭地拼起来,新生的皮肉和血痂交错纵横,犹如恶鬼,徐荆脚步稍微停顿,目光挪开,又看到了他放在手边的斗笠。
他脚步微滞的瞬间诸略骤然转头过来,将徐荆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是个素未谋面的书生,又兴致缺缺地移开了视线,拿起斗笠戴在了头上。
“姓宿的自己不来就算了,好歹来个胆子大些的,”他抱怨道,“派个连我的脸都不敢看的书生算什么样子?”
徐荆在楼梯口站了片刻,回头和跟他上来的雁探说话,片刻后雁探退下清场,将坐了满厅的跑堂歌姬请到后院柴房,他才向诸略走过来,从容一拱手,笑道:“一别月余,诸兄精神如何?”
他一开口诸略的视线就又转了回来,一改先前的漫不经心,双眼紧紧盯着他,嘶声道:“是你!”
宿抚从诸略口中逼问诸氏历年账册中消失的三分之一银钱下落时动手刑讯的是越梅臣,深夜潜入诸略营帐,将他暗中送出军营的是一个蒙面人,诸略只听到过他停下和巡逻士卒交谈的声音,并未见过他的相貌,但那声音就与今日这书生一般无二。
书生却像未察觉到他的惊骇莫名,含笑道:“在下徐荆,无官无职,一介草民,拜会诸侍郎。”
宿抚原是准备把徐荆放进内阁掌机要,但被他以父子二人不适在一处为官婉拒,因此又想将他外放为一府守牧,仍是被推脱,无奈之下只得问他究竟志在何方,谁知徐荆开口就请他赐婚。
求娶前朝清和公主应承婉。
宿抚不在乎什么前朝血脉,若徐荆真心喜欢,赐婚给他也无妨,闻言便开始琢磨怎么向应承安提及。
但臣子却没办法像他这样无所谓,徐荆话音还没落就被自家老父狠狠瞪了一眼,拖着他向宿抚请罪,然后就被禁足在家至昨日,宿抚传召他进宫为止,因此还没来得及在新君论功行赏时得到一官半职。
诸略不知其中一番波折,听闻他无官无职,不由面露奇色,半晌才伸手一引,道:“请坐。”
昨日陛见宿抚共吩咐徐荆三件事,一是探明蔺自明来意,二是拿到一方药,三是查清沅川来人的藏身之处,因此徐荆坐下,抬手为自己与诸略两人各斟一盏酒,便转述道:“陛下使我来问——”
他沉声说:“尔等守旧之人欲与朕一唔,商谈国事,为何不遣使拜访,反而夜行潜入兴都宫,刺朕袍泽,迫朕应约?”
与徐荆肩负数任相比,诸略只有一件事需要做:把补骨脂交给宿抚。:
至于蔺自明有没有在补骨脂上做手脚,蔺自明的目的是什么,他都不甚关心。
诸略毫不客气道:“窃国之贼,自然以窃贼待之。”
徐荆跟随在宿抚身边挥师南下,一路攻城略地,类似痛斥听过无数,闻言并不动怒,只挑了下眉,笑道:“诸兄若是忠贞无二,那亡国君请诸兄收束渝津商行,少与民争利时,诸兄为何置若罔闻,诸氏那消失的银钱又怎么去得了沅川?好叫诸兄知晓,京城城破之时,一掰散落下的城墙砖,里面填的可都是棉絮。”
他微微前倾,一字一顿道:“因为拨付修筑城墙和犒赏士卒的军饷,先被豪族世家吞了五成,再被无知小吏吞了两成,途中损耗再两成,真正用到实处的不过一成。”
诸略平放在桌上的手极轻地抖了下,嘴唇开合数下,却讲不出反驳之语。
“我救你逃脱,是因为沅川有一支只听你姓诸的差遣的匪盗。”徐荆轻声细语地说,“请问诸兄,谁才是窃国之贼?”
他目光毫无躲闪地与诸略对视片刻,露出一个冷笑:“诸兄以为不畏生死就算尽忠,简直荒谬。”
徐荆停顿片刻,又收起笑容,漠然道:“我看出诸兄前来此处,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正好我也无意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不过蔺自明既然到了京中,以他性情,自然不会假手于人,此时定在左近,调军抓了便是,何必与诸兄浪费唇舌。”
他说完便要起身,诸略并非能言善辩之人,被徐荆逼问得答不上话,张口结舌半晌,脱口问道:“你到底是谁?”
徐荆双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诸略,眼中有锋锐寒芒:“我父名讳上俆下峥,出身寒门,为尔等蛀虫不容。今日我徐家烈火烹油,明日尔等拼死一搏,便有大厦将倾之险,为寻后路与尔等虚与委蛇?不如使天下寒门代之!”
”我可以闭口不言,但我要你手中流寇为我做一件事,”他目光灼灼道,“替我杀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