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枫园,从奕枻脱口而出的话里,曾国藩就已猜到易知足对科举的态度,不是废除,但反对八股取士,如今听的这番话,他才知道,对方不只是反对八股文,而是要新增西学考核科目,
抚须沉吟片刻,他才缓声道:“捐纳制度,弊端显著,毋庸置疑,但捐纳的开设,能为朝廷另辟财源,增加收入,以补国库之不足,常例每年捐银皆有三四百万之巨,暂行例更是数额惊人,动辄七八百万以上,高者数千万。
嘉庆三年开设的川楚善后筹备事例,捐银高达三千万两。嘉庆八年开设的衡工事例,捐银高达二千一百万两,以朝廷目前处境,岂敢妄议捐纳?
再则,捐纳也并非一无是处,捐纳的地主、商贾、中等之家得以通过捐纳跻身缙绅之列,有利于稳定朝廷统治,且入货得官者,也不乏良吏能吏,雍正之李卫、乾隆之张广泗、杨景泰、李世杰,道光之卢坤,皆位列总督。”
“嘉庆年间暂行捐之所以高达数千万两,那是多年未开暂行捐,不能常理论之。”易知足磕了磕烟灰,道:“捐纳得官者,能吏良吏,万中无一,不能以偏概全。
变法革新,必须整饬吏治,而整饬吏治,必须废除捐纳。朝廷一年常捐银不过也就三四百万,只要朝廷下决心废除捐纳,元奇可以每年补贴朝廷四百万。”
“国城兄可真是财大气粗。”曾国藩嘴上打趣,心里却是暗自咋舌,元奇实力究竟有多雄厚?这才结束与西夷四国的战事,就敢每年补贴朝廷四百万两白银。
易知足笑道:“废除捐纳,利国利民,这笔银子花得值。”
就算元奇每年补贴四百万,朝廷怕是也下了决心废除捐纳!曾国藩不敢沿着这个话题说,当即将话头拉了回来,“废除八股,在下亦是极力赞成,但科举增考西学科目.......这等若是断绝数万士子科举之路,一经宣扬,必然天下汹汹......。”
“如此瞻前顾后,如何能变法革新?”易知足轻笑道:“明太祖当年下旨推行八股取士的考试制度之时,也应该是天下汹汹罢?”说到这里,他敛了笑容,“科举若不能增考西学,如何能推行新学?不能推行新学,变法革新又有何意义?”
曾国藩毫不相让,“科举乃国之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岂能一蹴而就?”
“以涤生兄所想,应该稳妥为上,先放风,十年二十年之后,朝廷废除八股,增考新学。”易知足一脸戏谑的神情,“如此一来,倒是稳妥,但涤生兄想过没有,西洋各国会不会给我们如此长的时间从容变法革新?看看现在的上海,不到二十年,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曾国藩登时为之语塞,喃喃道:“西洋如今不是正爆发经济危机?”
“西洋各国如今确实正处于经济危机之中,但这个时间不会太长,三五年就能恢复过来,而且......。”易知足斟酌了下才道:“而且,每一次大规模的经济危机往往都孕育着新的科技革命,会带来科学技术的新突破。
距离第一次工业革命开辟的蒸汽时代已经过去了百年,我预计,在一二十年之内,很可能会就迎来第二次工业革命——电气革命,电气时代!
如果说我们错过了第一次工业革命还不算是致命的,错过了第二次工业革命,就一定是亡国灭种的下场!这二十年,我们耽搁的起吗?”
第二次工业革命——电气革命,电气时代?曾国藩暗忖,这两年他们在欧洲也从没听过这些词,这家伙会不会是在危言耸听?
赵文烈也听的一楞一楞的,他也是头一次听闻这些个名词,迟疑了下,他才道:“大掌柜说的电气革命,是不是电灯?”
易知足缓声道:“所谓电气革命,电气时代,是指电的广泛应用,电灯照明只是电的应用之一,真正能引领一个时代的是发电机、发电厂、内燃机,目前上海我最为关注的几个研究室研究的就是这些东西。”
说到这里,他看向曾国藩,道:“八股取士,导致史学没落,龚自珍对此深恶痛绝,曾言: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堕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绝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夷人之祖宗,必先去其史。
科举增考西学,天下士子一时间难以接受,增考史学,反对不会太激烈罢?士子乃国之精英,坐井观天,闭塞愚盲,不知世界之大,不知世界之国,也说不过去罢?增考地理也是应当。”
废除八股,增考历史、地理,曾国藩眼睛一亮,这法子倒是值得一试,略微沉吟,他才道:“国城兄不是欲借废除八股之机兴办学堂,推行新学?那物理、化学,数学等新学科目......?”
“双管齐下!”易知足缓声道:“朝廷一方面废除八股文,增考历史、地理,维系科举制度继续运转,逐步的削减科举名额,一方面赋予、承认新式学堂毕业的学生名分,大学生——取得学士之位的,至少授予举人名分,中学堂毕业的学生授予贡生。”
合着,这才是对方的真实打算!曾国藩捻须思忖了片刻,才道:“举人名额有定,一省三年少则七八十,多则不过百余,国城兄这新式学堂,却是年年皆有毕业生,而且规模亦会日趋扩大.......举人免除赋税徭役,还有做官的资格,国城兄可思虑过?”
“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取得学士学位,至少要经历十五年苦读,丝毫不比科举轻松。”易知足含笑道:“获得学士学位的毕业生,未必一定要做官,应该只有一小部分会入仕,大多数人会进入船舶、冶金、机械、交通、商业、教育、文化、军工等各个领域,至于免除赋税徭役,二十年后,朝廷可以逐步削减。”
这倒是行的通,曾国藩看了他一眼,道:“国城兄为了朝廷变法革新,可真是用心良苦。”
这话明显有揶揄的意思,易知足却是喜好不以为意,微笑道:“元奇是大清的元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我岂能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