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江逸仿佛没看到皇帝微动表情,揖礼而道:“几年前,臣云游四海,从南到北,漫漫长路,途经繁华的城镇、贫苦困难的村庄,不管是烟雨江南,还是塞北大漠,没一处能像云水给臣的印象,它既有江南秀气的婉约,又有北方粗犷的质朴。”
元泰帝目光不再凌厉,似乎全神贯注的听着风江逸的话,又似乎想起当年在云水时的情景,眼前似乎出现了那年秋天大丰收的景象,“朕记得,成捆成捆的春小麦、占城稻,那情景可真喜人哪!”
风江逸轻轻一笑:“圣上,臣想说的是云水小镇上的各式小铺子。”
元泰帝收回沉思的目光,“小铺子?”
“是,圣上,当年臣在小镇上漫步时,遇到云水镇黎亭长,曾驻足与之攀谈一二。”
(千里之外的云水镇,黎亭长正坐在门口悠闲的晒太阳,突然打了个喷嚏,“啊吃,”睁开眼,“谁说我坏话,还是有人惦记我?”
小重孙子拔着小腿,糯言糯语,“有人想太爷爷!”
“哈哈……对对,有人想我。”
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平定县城的黎亭长,绝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的大名会在皇上耳朵响起,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笑过去?呃……那还是不要知道了,哈哈……)
元泰帝看向臣子,揣测他想说什么,想表达什么。
“他告诉臣,他每天都会在镇上绕足几圈,我问他,你这是锻炼身体?他摇头大笑,连忙摇手,说他可没那么大讲穿,我又问他,那你这是……他笑道,他把自己当成这些铺子的大家长了,而这些铺子就是他的孩子,他在看孩子的出息……”
“出息?”
“回圣上,黎亭长口中的‘出息’指的是商课税。”
元泰帝明显感觉到朝殿内大臣们有异样,目光严厉一扫,让人噤若寒蝉。
风江逸继续自己的话:“臣头转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小小的镇子,把流动摊贩都算在内,也不过几十个,能有什么‘出息’呢,黎亭长仿佛看出我的不信,得意的说别看这些铺子大大小小才几十个,边说边伸出一根手指头给臣看,每年出息这个数。”
元泰帝看向风江逸伸出的一根手枝,眯着眼猜着它代表多少银子。
“圣上,你是不是猜一万两?”
“难道不是?”元泰帝眉角微动。
风江逸笑笑:“圣上,没错,是一万两,您这是拿了繁华的京城与之比较,若是拿八年前的云水镇与之比较,你就能懂得,黎亭长为何像个大家长看孩子般天天在街上转了。”
“八年前?”
“是,圣上,八年前的云水镇衙门总收入不足十两。”
元泰帝双眸微束。
“圣上,云水镇衙门连官带吏,有近二十人,衙门总收入不足十两,不足十两啊……”风江逸语风突然陡变,“圣上,云水镇最大的铺面,不及北郡王妃所砸其中任何一家的十分之一大,况且都有一万两的商课税,京城数以千万计铺子,又有多少商课税呢?为何只见繁华,不见银子?”
元泰帝从龙坐上站起来,双手背后,目光冷冽:“太师想说什么?”
“圣上,既然这些铺子竖在这里只知道骗银子,不知道交商课税,要它们何用,不如让北郡王妃砸了去。”
元泰帝沉寂的站在高高龙位台阶之上,俯眼看向朝中大臣,龙躯凛凛,目光森森:“太师,把你想说的说出来。”
“臣……”风江逸吸口气,话刚要出口,却被人接了。
夏臻上前,揖礼而道:“圣上,臣能插句嘴么?”
“说——”元泰帝冷冷的看向他。
“圣上,云水镇在我媳妇流放之前,没几个铺子,所以衙门总收成不足十两银子,在我媳妇流放之后,我媳妇带头在镇上建铺做小生意,一下子带动了云水的繁华,所以在三四年间,衙门总收成达到了一万两收成。”
元泰帝悠悠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说,你媳妇是个能干人,竟以一人之力,让云水富裕起来,是不是这个意思?”
“圣上,是这个意思也不是这个意思。”
“夏子安……”元泰帝双眼突露杀机。
夏臻仿佛不见,继续说道:“圣上,臣的意思是,七年前,我媳妇和黎亭长斗智斗勇,抢手买了地,建了铺子,于是乎……”
“于是乎她成为带头羊,后面的人个个跟着买地建铺子。”
“是,圣上。”
“七年前是建,七年后是砸,夏子安,你告诉我,你还要用什么借口为你媳妇脱罪。”
夏臻抬眼,目光稳健:“圣上,圣人曰,不破不立。”
目含杀机的元泰锐利眸子一眯:“不破不立?”
“圣上,三十六份欠款收条,只有一分是三伯父的签名,其他三十五份都是伪造,我媳妇已经让人呈到京兆府,圣上,余下的事,京兆尹除了还我们公道,就是为圣上你负责了!”最后一句,被夏臻说得意味深长。
元泰帝听出其中的意味了,略顿后,看向风江逸。
风江逸道:“制订商课之事是户部之事,执行商课之事是京兆尹衙门之事,圣上,你得追责问责。”
朝殿内的大臣个个沉默而立,低眉垂眼,内心里,却却个个恨不得把这个北方来的二棱子捶扁,要是样样按规矩来,他们还赚什么银子。可现在除了恨,他们却开不了口,因为别人把他们的把柄牢牢的攒在手里。
元泰帝沉默不作声。
风江逸轻笑一声。
元泰帝看向他。
“圣上,你是不是想问老臣笑什么?”
元泰帝冷漠而对。
“圣上,老臣突然想起民间一句谚语,叫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夏子安被京里人称为二愣子,麻二娘这股冲动砸铺子的劲,真跟他一样。”
元泰帝眼眸深黑,盯着风江逸,又看向夏臻,突然仰头大笑,“哈哈……”
整个朝殿的人都被皇帝笑得毛骨悚然,除了垂眼的夏臻,还有仍旧风淡云轻看向皇帝的太师。
“哈哈……”元泰帝的笑声若大的朝殿内回荡,久久不散。
大内侍太监方玉源被皇帝笑得汗都出来了,这可要进腊月的冬天啊!
皇宫大内,某处院落,这里是太监们生活、休息的地方,院落外,北方啸啸,黄叶飘飞,院落内,在有等级的房间内,几个小公公已经呆在这里一个多时辰了。
“为何没人回禀,夏臻要动这么大的手笔?”
“我……我已经派人去问了,是下面的人大意了,根本没有守严北郡王府,让他们把这三十六家的底摸了个透。”
“真是……真是酒囊饭袋。”
“冯……冯公公,现在不是骂这些的时候吧,现在是想办法怎么脱身,怎么保命吧!”有小公公吓得瑟瑟发抖。
众人听到他的话沉默了,现在确实是要考虑怎么脱身、怎么保命,可是大公公还在朝殿,根本没见机会见到。
他们这样的人除了找他,别有没的路可走。
下午申时正(下行4点),终于散朝了,早朝的人纷纷出了宫门,门口,有一辆马车刚好停下,夏臻只一眼就知道是谁的马车。
刘载离下马车时,刚好遇到夏臻出宫门,正要抬脚上马车,一上一下,两个男人的目光在寒风中相遇,一个淡然,一个墨色深瞳,连最基本的礼节都没有,擦身而过。
“我劝你不要试探皇权,自己不要命不要紧,别人还要命呢。”马车经过刘载离身边时,他忍不住出口。
夏臻伸手挑起车窗帘布,眯眼一笑,“金矿有挖完的一天,是死的,可那成千上万的铺子,却是活的,只要存在,就有银子收,你说是不是,燕成郡王?”
刘载离冷冷的看向他。
夏臻不以为意,嘴角轻扬,倏一下放下手中的窗帘,“走——”
“驾——驾——”马车夫驾着马车急速而行。
刘载离看着马车背影,倏然收紧大氅,大步跨进了宫城之门。
黄昏暮色,太阳已经收起它那暗淡的光芒,好像也怕冷似的,躲进了像棉胎一样厚的云层,慢慢的,西北风浸透吹遍每个角落,不一会儿,地上、房屋上都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静谧的冬夜,月色似水冰冷,马车嘚嘚行在街道上,踏着朦胧的月色穿过漫长的道路,冷飕飕的风呼呼地刮着。光秃秃的树木,像一个个秃顶老头儿,受不住西北风的袭击,在寒风中摇曳。
“夫人到那里了?”
“回爷,在西街坊。”
“多少家了?”
“三十家了。”
夏臻点点头,“那快了。”
“是,爷,有了洛阳郡王的帮助,快了很多,等你到时,差不多就要结束了。”
“嗯。”夏臻没有了面对刘载呈时的自信,面色沉沉,一派倦色,暗自叹气,京城真不是个好地方,不要说午饭了,就连晚饭怕也是吃不上了。
刘载呈到御书房时,风江逸等人正站在元泰帝跟前,他没有打扰他们,避在一边等待。
元泰帝双眼沉沉,“太师,你和夏子安一唱一和真是不错啊!”
“回圣上,臣能说实话吗?”
元泰帝眼皮了皮,“朕不让你说实话了吗?”
“圣上,老臣一直到宫卫冲进来回禀才知道北郡王妃带着六百卫卒去砸酒楼,绝无半句假话。”
元泰帝眸光灼灼:“你的意思是,你没处处维护麻家小娘子?”
“老臣有私心,但比之国事,臣这点私心根本不值一提,圣上,麻二娘为自己讨回公道不假,但何偿不是我们的机会呢?”风江逸道:“京中积弊已不是一天两天,国库空虚也是事实,圣上,是该借机敲打这些世家宗族了,他们不能只享受圣上为他们打下的大好江山,不为大魏朝做点实事,让他们按时交纳商课税,老臣认为不过分。”
尚书令转头道:“风老大人,你既已说积弊已久,又怎么会在一时解决得了?”
“所以老夫才觉得今天这事是个机会。”风江逸一脸正色,“圣上,老臣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次更好的机会了。”
元泰帝揪揪眉心,“风太师留下,其余人等散去。”
“圣上……”连尚书令都没有被留下,他急切出声。
“下去吧,有事,五天后早朝再讲。”
“圣……”尚书令在皇上森冷的眸意中退了出去。
“来人……”
“圣上——”
“子离到了吗?”
“回圣上,微臣在——”
元泰终于开口:“别的事先放一放,看看骗银子的背后有什么弯弯绕绕,闹得满城风雨像什么样子,该抓抓,该杀杀!”
“是,圣上,微臣马上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