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筠婷不免细细计算距离方才秋露被带到此处过去了多久,她与徐向晚统共没说上几句话,出来跟德泰乘马车到振国司,连同走密道的时间,左不过半个时辰,好好的一个人,半个时辰的时间,就由一个精力旺盛容光焕发的少女,变成如今面前这个“血葫芦”。蓬头散发,身上的衣裳也看不出本色到处是血迹,哆哆嗦嗦的坐在那里,无神的死鱼眼睛看着她,却又好像没有看她,让她招,她果真开口招了。
阮筠婷背脊发凉,她一面快速记录着,同时不免想起徐采菱来。
徐采菱被关在振国司多久?
她因何被带来?
是几时发生的事?
老太太是否知道此事?
……
那边秋露则是机械的说着:“乾元十三年九月初六,奴婢奉仁贤皇贵妃的命去伺候同宗的婉贵嫔,当日倒茶时,特意用热水烫她;十三年十月初九,婉贵嫔下台阶时,奴婢设计小宫女出腿绊她。十三年腊月初八,婉贵嫔去太后处得了赞赏,皇贵妃命奴婢给婉贵嫔下巴豆……十四年三月,奴婢推婉贵嫔入莲花池,同月,皇贵妃让奴婢给婉贵嫔下毒。十四年六月,婉贵嫔怀有身孕,奴婢在她饮食中多掺有茴香、桂皮、八角等物……”
阮筠婷将秋露所说的一句不差记录在纸上,越是听,越是觉得不光是背脊,就连心里头都凉透了,徐向晚如今能活着,当真是奇迹。这只是秋露一人招供的,还有没有吕贵妃,乃至于宫中其他娘娘的陷害?后宫那种地方,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同宗的亲戚,尚且如此对待徐向晚,吕贵妃的人岂不是会更狠毒?!
“……十五年正月初三,仁贤皇贵妃给了奴婢一些杏仁粉,让奴婢掺在婉贵嫔的糕点里。”
说到此处,秋露住了口。
阮筠婷写完了,抬起头询问的看着秋露,还有今天的事呢?
德泰给君召英使了个眼色。
君召英沉声问:“知道的都招了吗?进了振国司,你就别再存着侥幸,振国司里一百三十八种酷刑给你轮着上一遍,不怕你不招!”
“奴婢,奴婢都招了啊!”秋露开始打寒颤,颤抖的道:“奴婢知道的,都已经说了,今儿婉贵嫔中的毒,不是奴婢所为,只求,求大人给奴婢个痛快,奴婢受不住了,真的受不住了。”说罢呜咽着哭了起来。
君召英便看着德泰。
德泰道:“到了这个地步,她扯谎也是无益。她说不是,那必然不是了。”回身看着阮筠婷,笑眯眯的道:“阮姑娘可都记下了?”
阮筠婷点头,秋露的哭泣在石室带着回音,刺在她的心头。
德泰一摆手,君召英和那两名黑衣汉子,将秋露带了出去。石室只剩下阮筠婷和德泰二人。
“阮姑娘。”德泰的脸在油灯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阴森,“还记得奴才刚才说过的话吗?”
阮筠婷抿唇点了点头,“不该说的不说。”
“很好。今日秋露招供的,只有姑娘记录的这一份,皇上吩咐您把它带回徐府,交给徐老夫人。姑娘是聪明人,知道该说些什么,奴才就不赘言了。奴才送姑娘回府。”德泰走在前头,引阮筠婷出去。
阮筠婷怀中揣着那张供词,觉得重于千金。走在充满潮湿气味的冰冷走廊,甚至闻得到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
再次路过那间特别的囚室,阮筠婷脚步渐缓,望着摆放在三面铁栏之内的拔步床和八仙桌等物,这不该存在在牢房里的摆设,让人觉得心底生寒,墙上那洒脱的“徐采菱到此一游”,阮凌月是在如何的心情之下写下的?
德泰回头看了阮筠婷一眼,面上带着极为有深意的一笑:“姑娘,请。”
阮筠婷这才回过神,跟在德泰的身后,离开了振国司。
徐府此刻灯火通明,老太太带着众位太太进宫去探望婉贵嫔连人都没见到,被皇帝一句话遣了回来,阮筠婷却是一直呆在悦聆宫中,现在又由皇帝身旁的近侍大太监亲自送回,当真是周全足了阮筠婷十成的颜面,原本风头就盛的人,如今下人们对她越发的恭敬了。
阮筠婷却没有丝毫心情去骄傲或者开怀,面色严肃的快步到了松龄堂。绕过新换上的白石素漆屏风来到暖阁时,老太太和三位太太还都穿着入宫时的大衣裳,尚来不及更衣,见阮筠婷回来,二太太先站起身:“婷儿,婉贵嫔怎么样了?”
如果皇帝不放口风,这群深宅妇人是全然得不到宫中消息的。
阮筠婷笑了一下,“回老太太和太太们,多亏了洋人有灵丹妙药,婉贵嫔脱险了。”
“阿弥陀佛。”二太太长嘘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凭空拜了拜。
大太太拉过阮筠婷的手问:“那婉贵嫔腹中的孩儿……”
“孩儿一切安好。”阮筠婷笑容越发甜美,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遮挡住眼神的锐利。
大太太先是一愣,随即大喜道:“菩萨保佑,婉贵嫔吉人天相、逢凶化吉、化险为夷……”一口气说了好几句吉祥话,大太太到了老太太跟前:“老祖宗这下可以放下心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总算能放下心了。她虽然不喜徐向晚不听从她的吩咐,可如今婉贵嫔有了身孕,对徐家只有百利而无一害,保住了孩子,也保住了徐家的一份荣耀,这孩子若是到了五个多月还滑胎,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阮筠婷冷眼看着,三太太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二太太与老太太相同,都是真心的开怀;大太太将失落藏在心里,笑的有些勉强。
允许徐向晚入宫,是徐凝梦的一大失误,徐凝梦让同宗的小姑娘入宫是为了固宠的,谁料想徐向晚不但不听徐家摆弄,更是将徐凝梦从前的无两风光彻底打压下去,俨然有凌驾于两位皇贵妃之上的架势。大太太岂会让她顺利诞下孩儿?
阮筠婷无法不怀疑徐凝梦的所作所为大太太都是知情的,甚至,她怀疑这些是都是大太太授意的。大太太表面上温柔慈蔼,内心里却不知到底装了多少的鸡鸣狗盗,徐家最是深藏不露的就是她了。
天色渐晚,几位太太散了,阮筠婷却是站在原地没动。韩斌家的进屋来伺候老太太更衣,老太太摆摆手打发她下去:“你先下去。”
“是。”韩斌家的又退了下去。
老太太正色道:“婷儿,这会子没有旁人,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阮筠婷也不说话,从怀中拿出口供递给老太太。又去一旁端了绢灯来放在老太太手边的案几上。
老太太眼神不如从前,借着绢灯昏黄的烛火眯着眼才能看清,才刚读了一句,就变了颜色,手也抖了起来。
“婷儿,这是哪儿来的!”声音因焦急而变的尖锐。
阮筠婷看看左右无人,又到了门前,确定韩斌家的带着下人站的足够远,这才回到老太太身旁,低声将方才在振国司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述了一遍。
老太太知道徐凝梦对付徐向晚的手段,看到看到口供时候她并不惊讶,她震惊并且惧怕的,是口供上振国司的打印。
待听阮筠婷讲述完毕,老太太冷汗已顺着额头鬓角淌了下来,颤抖着声音问:“如此说,皇上知情了?”
“德公公必然会告知皇上。”
“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老太太坐在暖炕上连连摇头,要是皇帝愿意,仁贤皇贵妃这等作为足够他抓来做文章彻底毁了徐家了。
老太太大病初愈,身体底子本就亏损,现在骤然受到惊吓,阮筠婷真怕她会倒下,忙扶着她的手臂:“老祖宗,您冷静些,您想,皇上将唯一一份口供让我带回来给您一个人看,还不让我说出去,那就说明至少现在皇上还不会动咱们家。”
老太太的神色略微清明了一些,询问的看着阮筠婷。
阮筠婷注视着老太太的眼睛,坚定地点了点头。
“是啊,皇上这样做,就是暂时不会动咱们家,只是想警告咱们要有所收敛。”老太太心下微定,转而问:“婉贵嫔知道此事吗?”
阮筠婷道:“德公公应当会告诉她的。”
老太太点了点头,站起身在地上来回跺步。
阮筠婷安静的呆在一旁,其实她心里清楚,皇上之所以让她去做这个录下口供的人,最要紧的原因,便是想借她的口,将此事告知徐向晚。对于徐向晚来说,旁人的话都不会有她的话可信。
老太太沉吟了许久,扬声叫了韩斌家的来,让她去库房里,点最珍贵的药材和首饰做礼品,预备好了明日他们要进宫去见婉贵嫔。
阮筠婷知道,老太太这是主动与徐向晚示好,也是做给皇帝看的,对于徐向晚的迫害,他们应当会收敛一些了。
回到静思园,阮筠婷久久不能入睡,闭上眼,就能看到秋露浑身是血的悲惨模样,不免会想即便她招了,也必然活不过今夜,求的不过是速死罢了。
人命如草芥,她早该习惯冰冷的现实了,既然做了旁人的枪,就要有被鸟尽弓藏的觉悟,所以秋露该招的都招了,却没有想过求救。
一想这些,阮筠婷就觉得心里被人插了把冰霜做成的利刃,又冷又痛。
次日,阮筠婷照常上学去,出门时,就见老太太的朱璎华盖马车已经预备下了,显然是要去往宫里探望徐向晚的。阮筠婷便命赶车的婆子绕开富贵大街,从侧面的小巷去了书院。
宫中的事情机密,书院的学子们自然不得而知,一整日,课上课下讨论的都是土地新政的事,山长特地用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将时政和军事两科的学子聚集在一处,就土地新政和当前国事的问题又展开了讨论。